二 入文 网吧 CIH
杨晨盯着卫生间镜子里那张脸——分明是2011年的自己。是1998年的自己做了一个漫长而真实的梦?还是真的从2011跌回了这1998年?镜中的困惑映照着他内心的翻江倒海。
“1号床,感觉没啥不舒服的话,今天就可以出院了。”护士张入文把一张出院小结递过来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,“回去注意休息,别剧烈运动,有不舒服随时回来复查。医药费一共是369元,院领导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,开会讨论后决定给你免除了。”
“喔,谢谢入文姐,这两天麻烦大家了。”杨晨接过单据,努力挤出一个笑容,“钱…我以后会回来还的。”
走出医院大门,秋老虎的燥热裹挟着尘土扑面而来。杨晨低头看了看身上蓝白条纹的病号服——袖口磨出了毛边,裤腿沾着干涸的黄泥,整个人透着一股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落魄。
“等等!”清亮的女声自身后响起。杨晨回头,看见张入文小跑着追到院门口,夕阳在她晃动的马尾辫上跳跃。她微微喘着气,将一个卷得紧紧的纸包塞进他手里:“拿着!总得换身像样的衣服…别穿这身到处晃了。”纸包里是十张崭新的十元钞票,硬挺的边角硌着他的掌心。
杨晨喉咙有些发紧:“入文姐,这…”
“别废话!”张入文瞪了他一眼,耳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,“就当借你的!以后混出个人样了,记得还我双倍!”她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,忍不住轻声问道:“对了…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的信息了吗?”
杨晨沉默了一下,迎上她带着关切和探究的目光,清晰地回答:“杨晨。我叫杨晨。”
张入文微微一愣,随即点点头,像是把这个名字郑重地记下了。“好,杨晨。记住了。”她没再多问,转身快步消失在门诊楼的玻璃门后。
一百块。在1998年的杨家镇,这是一笔能解决很多问题的钱。杨晨捏着那卷带着体温的钞票,指尖感受着纸币特有的韧
凭着模糊的记忆,他沿着主街往镇中心走。道路两旁是低矮的砖瓦房,间或有几栋稍显“气派”的两层小楼,斑驳的墙面上刷着刺目的标语:“私生多生,就地超生”、“一人超生,全村结扎”。商店门口挂着花花绿绿的招牌:“穷人美发屋”、“恋上KTV”、“智力游戏厅”,商铺喇叭里任贤齐的《心太软》声嘶力竭地唱着,混杂着市井的喧嚣,充满了这个年代特有的嘈杂活力。
路过“好再来餐馆”时,里面那台熊猫牌黑白电视机的声音吸引了他。播音员的声音带着凝重:“近期肆虐全球的计算机恶性病毒CIH,已对我国多地政府机构、金融机构及个人计算机构成严重破坏,大量硬件损毁…国家计算机病毒应急处理中心发布预警,要求……”
镇西头,“世纪海潮”网吧里,绝望的咆哮几乎掀翻屋顶。“重启!再他妈给老子重启!”老板张胖子一拳砸在柜台上,震得烟灰缸蹦起老高。二十多台电脑屏幕一片死寂的漆黑,如同断了气的尸体,映着他惨白汗湿的脸。几个中学生缩在墙角,声音发颤:“老板…我们…我们还能玩那个打仗游戏吗?…”“玩个屁!”张胖子抓起老式拨盘电话,手指哆嗦着转圈,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钱包,又无力地垂下,“维修站?…门口排了三十多人?…换块BIOS芯片要五百?!”听筒被他哐当一声摔下,他瘫坐在椅子上,眼神空洞,“完了…飞来横祸…”
玻璃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。逆光中,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身影走了进来,步履平稳。
“我能修好这些电脑!中了CIH 对吧。”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。
张胖子像看疯子一样瞪着他:“你谁啊?镇中学的计算机王老师都举手投降了!你算老几?”
杨晨没理会,径直走向墙角那台尚能跳进DOS界面的486。油腻的键盘在他指尖下发出清脆的敲击声,屏幕幽暗的光映亮了他紧抿的唇线。
“病毒修改了BIOS的引导芯片,”他头也不抬,手指在键盘上翻飞,“我能解决。”
“呵!”张胖子嗤笑一声,满脸的不屑,“说得轻巧!王老师捣鼓半天,连病毒毛都没摸到一根!你穿这身,刚从戴庄放出来吧?懂什么叫BIOS吗?”
“二院出来的。”杨晨的目光依旧锁在屏幕上,指尖未停,“BIOS?不就是Basic Input Output System么。CIH v1.4专攻Win95系统,感染EXE文件,发作时覆盖硬盘分区表,并向主板BIOS芯片写入垃圾代码,物理损坏。我说的够清楚吗?”
张胖子被这一串专业名词砸得有点懵,但嘴上不服软:“…扯…扯得挺像那么回事!那你倒是说说,怎么解决?王老师试了好多办法,屁用没有!”
杨晨语气平淡,“需要底层操作,手动刷新BIOS,重写BIOS固件。”
“手动?重写BIOS?”张胖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,“吹牛不上税!那玩意儿焊在主板上!弄坏了你赔得起吗?!”
“有热风枪吗?”杨晨终于抬眼瞥了他一眼,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,“拆机用。”
张胖子被这眼神看得心里一咯噔,嘴上还在硬撑:“…隔壁老曹修家电的有!我去借!我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来!”他拔腿就往外跑,心里却犯起了嘀咕:这小子…说话一套一套的,难道真有两把刷子?
热风枪的嘶吼声瞬间撕裂了网吧沉闷的空气。杨晨利落地拆开机箱,焊锡在高温枪口下熔化成银亮滚动的珠滴。他用镊子尖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指甲盖大小的BIOS芯片,旁边围观的中学生看得倒吸冷气。芯片被接入他从老曹那里借来的一个旧编程器(据说是修电视用的),连接着另一台尚能工作的机器。屏幕上,十六进制代码如瀑布般倾泻而下。他的目光锐利如刀,指尖在键盘上跳跃,输入一行行指令,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——一次失误,这块芯片就彻底报废了。
“被覆盖了…得重建引导”他低声自语。
张胖子伸长脖子,看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天书般的代码,眉头拧成了疙瘩:“这…这能行?你别是瞎搞吧?我这机器可金贵!”
杨晨没答话,全神贯注。片刻后,他再次拿起热风枪,将芯片稳稳焊回原位。汗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。
他按下了电源键。
嗡——
风扇开始转动,那令人绝望的死寂漆黑应声碎裂!AWARD BIOS的自检字符如同神谕般在屏幕上逐行浮现!紧接着,Windows 95标志性的蓝天白云桌面刺破了网吧的阴霾,瞬间照亮了昏暗的空间,也照亮了周围一张张目瞪口呆的脸。
“活…活了!真活了!”一个中学生忍不住尖叫起来。
张胖子张着嘴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响,像条离水缺氧的鱼,震惊得说不出完整的话。他死死盯着屏幕,又看看杨晨,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。
杨晨没有停歇。第二台,第三台……第七台电脑在他的操作下接连亮起。当最后一台机器的屏幕上跳出那个熟悉的“能源之星”LOGO时,整个网吧陷入了一片死寂。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,目光死死地钉在这个穿着病号服的年轻人身上。
“好…好了?真…真修好了?”张胖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让他语无伦次。他颤抖着手,近乎虔诚地重启了几台电脑。看着它们无一例外地顺利进入系统,流畅运行,他激动得嘴唇哆嗦,猛地拉开抽屉,从里面翻出一沓崭新的百元大钞(显然是刚收的网费或备用金),数出十张,塞向杨晨:“神了!兄弟!真神了!一千块!你拿着!必须拿着!”
杨晨只从那沓钱中抽出三张百元钞票,将其余的轻轻推回。“我叫杨晨,交个朋友。”说完,他不再多言,转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,身影迅速没入门外渐浓的暮色之中。
门关上的瞬间,杨晨脸上那副高深莫测的酷哥表情瞬间垮掉,内心的小人儿在疯狂蹦跶:“装完逼就跑,真刺激啊!”随即又涌上一股强烈的后悔:“靠!刚才装什么清高!一千块啊!全收下多好!亏了亏了!”
在弥漫着汗味、烟味和机器嗡鸣的网吧角落,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努力踮着脚,从攒动的人头缝隙中看着这一切发生。他穿着洗得发白、明显不合身的蓝色运动服,头发乱糟糟的像鸟窝,小脸上沾着灰,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,像两颗黑曜石,紧紧追随着那个穿着病号服的大哥哥。
当杨晨清晰地说出“我叫杨晨”时,小男孩的瞳孔微微收缩,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。他也叫杨晨。和这个像英雄一样厉害的大哥哥,同一个名字!他不懂那些复杂的指令和闪烁的代码意味着什么,但他知道,是这个同名的大哥哥,让那些“死掉”的电脑又活了过来!这意味着他心爱的游戏又能玩了!他看着杨晨干脆利落地离开,直到那抹蓝白条纹彻底消失在门外喧闹的街景中,才悄悄缩回角落的阴影里,脏兮兮的小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满足和雀跃的期待,同时,一颗种子也在小杨晨心中发芽。
“怎么感觉这么熟悉,我小时候也看过别人修CIH?”杨晨疑惑着,脑中似乎多了一些记忆;
邮电局的绿色招牌在沉沉暮霭中亮起微光。杨晨捏着口袋里的钱——张入文给的一百块加上刚赚的三张百元大钞,握在手里厚实温暖。路过一个挂着“外贸尾单”牌子的服装摊时,花花绿绿的T恤堆得像小山一样高。摊主大妈热情地吆喝着:“小伙子!买衣服啊?纯棉的,十五块一件!便宜又舒服,走过路过别错过!”
杨晨停下了脚步。身上的病号服已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,袖口的毛边和裤腿顽固的黄泥让他看起来活脱脱像个流浪汉。他下意识地摸出一张被攥得微热的十元钞票,指尖在纸币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。目光扫过那堆色彩鲜艳的衣服,一件深蓝色的纯棉圆领衫瞬间吸引了他——颜色沉稳耐脏,款式简洁大方,最重要的是,它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普通年轻人会穿的衣服,是“正常”的象征。他不再犹豫,果断抽出那3张十元钞票,又加了五块钱,塞到大妈手里:“就这件!深蓝色的,再来个裤子”
“好嘞!小伙子真有眼光!这颜色穿着精神,显气质!”大妈乐呵呵地接过钱,麻利地扯下衣服。
杨晨抓起衣服,走到街边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,背对着喧嚣的街道和人流,迅速脱掉病号服。初秋的晚风吹过他裸露的上身,带来一丝凉意。他飞快地将柔软的深蓝色T恤套上,新布料特有的、淡淡的棉质气息包裹住他。他将脱下的病号服用力揉成一团,看也没看,像丢弃什么不堪的旧物,随手扔进了旁边绿色的、散发着异味的大垃圾桶里。
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土和淡淡煤烟味的空气,感觉连身体都似乎轻盈了几分。他最后望了一眼暮色中邮电局那模糊的轮廓,转身,步履坚定地汇入了杨家镇黄昏时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,深蓝色的身影很快被淹没。
“事到如今,先吃饭吧~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