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:泡面 彩票 1998
淮海省,济州市。八月的日头像烧红的烙铁,无情地炙烤着城北那片被本地人戏称为“外来户大院”的老旧小区。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糖浆,一丝风也没有,只有蝉鸣在梧桐树叶间嘶哑地鼓噪,更添几分燥热。小区深处某栋楼的顶层,一间西晒的短租房,如同蒸笼里的最后一块屉布,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这便是杨晨蜗居的方寸之地,不足二十平米,却塞满了他二十岁人生的全部家当,也盛满了此刻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颓丧。
房间简陋得令人心酸。一张单人床,铁架锈蚀,弹簧早已失去弹性,人一躺上去便发出不堪重负的“吱呀”呻吟,仿佛随时会散架。床边,一台老旧的台式电脑是这房间里唯一还在“呼吸”的活物。机箱风扇发出持续不断的、低沉而疲惫的嗡鸣,像一头被困在铁笼里的野兽在喘息。透过布满灰尘的侧板缝隙,能看到里面那块Radeon HD 5870显卡的散热鳍片正散发着灼人的热气,将机箱周围的空气都烤得微微扭曲。屏幕上,一个黑色的命令行窗口正疯狂地滚动着绿色的字符:
[2011-8-11 14:22:18] GPU0: Radeon HD 5870 - 343.2 MH/s | Temp: 89°C | Fan: 100%
[2011-8-11 14:22:24] WARNING: GPU temp critical! Threshold: 90°C
红色的警告信息刺眼地闪烁,如同显卡垂死挣扎的心跳。

桌角,一部漆皮斑驳、按键磨损的诺基亚5230安静地躺着,一个半新不旧、指示灯半明半暗的饮水机——这便是杨晨此刻所拥有的全部世界,一个被时代浪潮冲刷到边缘的、摇摇欲坠的孤岛。
十几分钟前,那部诺基亚发出的单调“滴滴”声,如同丧钟,宣告了他持续两年恋情的终结。手机屏幕上冰冷的文字——“你很好,真的……是我配不上你,我们不合适……”——像一把钝刀子,反复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。他想哭,却发现眼眶干涩得如同沙漠,连挤出一滴眼泪的力气都已被抽干。巨大的空虚感像潮水般涌来,淹没了愤怒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。
“还好,还剩最后一袋……”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声音嘶哑地嘟囔着。饥饿感是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、相对真实的痛苦。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,走到饮水机前。这台饮水机有个心照不宣的秘密:无论你按下蓝色的“冷水”按钮还是红色的“热水”按钮,流出的永远都是透心凉的冷水。他熟练地按下蓝色按钮,听着水流撞击桶底的“咕咚”声,接了半碗凉水。
“凉水泡面……呵,”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,伸手从箱底抠出那最后一袋红烧牛肉面,撕开包装,将面饼丢进印着卡通图案的廉价塑料碗里,倒上水,盖上盖子,动作机械而麻木,“耐心点吧,总能泡开的。吃饱了,狠狠哭一场,然后睡他个天昏地暗……最好,永远别醒过来。”他盯着碗盖上凝结的水珠,眼神空洞。
“滴——”
又是那单调、熟悉,此刻却如同惊雷般的短信提示音!
“是她?回心转意了?”杨晨瞬间像被电流击中,心脏猛地一缩,随即狂跳起来。黯淡的眼眸里骤然爆发出一点微弱的光,他几乎是扑过去,一把抓起床上那部冰冷的诺基亚。屏幕亮起,幽蓝的光映亮了他瞬间充满希冀的脸庞。然而,信息并非来自那个熟悉的号码,而是运营商冰冷无情的群发广告:
“2011年8月6日,淮北省吊州市福利彩票超级大乐透中出特等奖,奖金1.8亿人民币,中奖号码为6574138”
“我擦!我的QQ号?”杨晨愣了两秒,盯着那串数字。随即,一股被戏弄的怒火猛地窜起。他冲到墙角那堆被他当垫脚石的旧报纸里翻找。手指沾染上灰尘,他急切地翻动着,终于找到了几天前的《济州晚报》。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,豆腐块大小的简讯证实了这个荒谬的巧合:
“本报讯(记者 王伟) 8月6日,淮北省吊州市福利彩票超级大乐透第XXXX期开奖,一等奖1注,奖金高达1.8亿元!中奖号码为:6574138。
“据投注站老板李先生回忆,开奖当天傍晚临近封机时,一位身着深色连帽衫、帽檐压得很低的年轻男子匆匆进店,以现金方式一次性购买了100注相同号码的彩票,所选号码正是此次中奖号码。李先生表示,该男子行为略显匆忙,未多言语,购票后迅速离开。如此大手笔‘包号’投注同一组数字,在该站点尚属首次。目前,这位神秘大奖得主尚未现身领奖。”
一股无名邪火混合着巨大的失落感猛地冲上头顶!他狠狠按下返回键,发泄般地将手机朝床上掷去!手机在空中笨拙地翻滚了几圈,最终软绵绵地陷进凌乱的被褥里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“每个人都是一把悲剧的手里剑……”他嘴里蹦出一句没头没脑的抱怨。
果然,它又“滴滴”了一声。
“哈哈!这次绝对是她!”希望的火苗在瞥见屏幕上又一个陌生号码的瞬间熄灭大半,但手指还是按下了接听键。
“喂,你好,请问是杨晨先生吗?”一个公式化、缺乏温度的男声传来。
“你好,是我。请问您是?”
“这里是中华互联公司客服部。请问,xxiqq.com是您运营的网站吗?”
“嗯……是的。”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,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。
“是这样的,您的网站被发现存在不良信息和反动言论,根据相关规定,我们已对其进行关停处理。”
“不良信息?反动言论?怎么可能!”杨晨的声音陡然拔高。
“呵呵,先生,”客服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冷漠,“我们也是执行命令。这是上级‘有关部门’下达的指令。”
“有关部门?”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,“必须关停?这是我的饭碗啊!真的……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了吗?”他几乎是哀求着。
“嗯,先生,我们深表遗憾。”客服顿了顿,“办法……倒也不是完全没有,只是……”
“您说!什么办法?”
“除非……您父亲是李刚。”客服的声音里,那丝不易察觉的戏谑此刻清晰可辨。
“妈的,恨爹不成刚!”积压的怒火、屈辱、绝望瞬间炸开!他对着早已挂断的手机怒吼,“我爸要是李刚,还用得着租你这破服务器?老子早把天宫一号搞来了!”这无力的反击,更像是对自己悲惨处境的最后一声悲鸣。
又一个想象中的完美投掷,诺基亚再次从他手中飞向空中,这次目标精准地瞄向了床与墙壁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。
“啪!”
一声清脆的、塑料外壳碎裂的脆响传来。
杨晨的心猛地一沉。他僵硬地转过身,目光投向床缝下——那部陪他征战多年的诺基亚,此刻正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“分尸”成五块。
“我擦泪……这下真·悲剧手里剑了……”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扑向那堆“残骸”,手指颤抖着试图将它们重新拼凑起来。在经历了N+1次失败后,他终于放弃了。“现在连手机也没了……” 他认命地将那堆“遗骸”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空鞋盒。然后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,一步一步挪到电脑前。
桌面上,命令行窗口依旧滚动着红色警告。他的目光扫过比特币钱包客户端。计数器显示:1000。
“已经1000个了啊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点击导出按钮。一个名为 wallet.dat 的文件出现在桌面。他按下F2,郑重地将其重命名为:1JfQbwA6aZbtgxQYwPGtZfYvZgBvU2Q6VF.dat 。这是杨晨用了仅会的20个单词生成的钱包,论坛测试的最新钱包生成方法。
做完这些,他点开浏览器收藏夹里的一个网址。ADSL调制解调器发出刺耳的拨号音。页面跳转,黑客帝国般的绿色数码雨倾泻而下。雨幕中,一行文字浮现:
“你好,杨晨,欢迎回到HH……”
屏幕上,HH的标志——一个由无数流动的绿色代码构成的抽象“H”字符,在数码雨中缓缓旋转。
鼠标一点,跳转到聊天室界面。
[14:25:31] 小孩子:哥哥姐姐,我回来了!
他死死盯着屏幕。频道列表里,所有成员的头像都凝固在灰暗的离线状态。一个都没有在线!
他快速敲击:
[14:27:35] 小孩子:兄弟们?你们的弟弟来了!
发送。聊天窗口里,只有他自己发出的信息孤零零地悬在那里。
[14:28:40] 小孩子:哈喽?我是杨晨,我上线了!
回车。屏幕依旧沉默。
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,瞬间缠绕上他的脊椎。他猛地站起身,廉价的塑料椅脚与水泥地板摩擦发出刺耳尖锐的噪音。“我擦!人呢?都死哪去了?!”他几乎是扑回键盘前,输入了最高级别的紧急通讯协议命令:
[14:31:40] 小孩子: /紧急协议启动 ID:797174 最高优先级 SOS!重复!SOS!
发送键被重重按下。他死死盯着屏幕,心脏狂跳。然而,屏幕上只有光标在无情地闪烁。
一分钟。沉默。死寂。
两分钟……五分钟……十分钟……
十六分钟过去了。频道依旧静默如坟场。
“草!我做错什么了?!为什么放弃我!为什么不理我!草!”极度的恐惧瞬间转化为歇斯底里的暴怒!他猛地抓起手边那碗泡得冰凉、凝结了油脂的泡面,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砸向对面的墙壁!
“哗啦!”一声巨响!塑料碗粉碎,面汤四溅。不偏不倚,飞溅的汤水和碎片砸中了墙角的饮水机!
饮水机“哐当”一声巨响,歪倒在地。桶装水汩汩涌出,在地面蔓延开来。
杨晨喘着粗气。就在这时,他赤脚踩在湿滑地面上的右脚,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、如同千万根钢针同时刺入的剧痛!一股狂暴的电流瞬间窜遍四肢百骸!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!
“亚…… Mayday……”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惨叫,眼前猛地一黑,直挺挺地向前栽倒下去,“噗通”一声重重砸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。
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,一股刺鼻的塑料烧焦糊味,钻入了他的鼻腔。

刺鼻的消毒水味儿,混合着老旧棉被的陈腐气息,将他从无边的黑暗中强行拉扯回来。
杨晨艰难地撑开眼皮。视线模糊。陌生的天花板,缓慢转动的积灰吊扇,投下浮尘光柱的绿漆木窗。
“护士姐姐!那个大哥哥睡醒啦!”一个清脆稚嫩的女童声音响起。
杨晨僵硬地转过头。门口,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探头探脑,拉着一位头发花白、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褂子的老奶奶的手:“奶奶,你看,哥哥醒啦!”
“小伙子,你可算醒了。”老奶奶慈祥地看着他。
“姨……我现在是在哪?这里是医院吗?”
“对啊,”老奶奶点点头,看着他缠着纱布的额头,“你在这里昏迷了2天啦,大夫说你是跌落伤,碰到脑子啦。”
“奶奶,为啥这个小哥哥不知道自己在哪啊?”小女孩秀秀问。
“这个啊,闺女,”奶奶压低声音,“有些人啊,脑子受了伤,比如咱村里的那个王二呆子,就是年轻的时候被驴踢了脑袋……”
“那小哥哥,你是被驴踢了嘛?”秀秀立刻抬头,清澈的目光看向杨晨。
“我……”杨晨哭笑不得,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
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身影推门走了进来,胸牌上写着:张入文。
“1号床,你终于醒了!”护士声音带着责备,“感觉怎么样?”她拿起病历夹,眉头微蹙,“唉,你这情况有点麻烦。送你来的人把你放在医院门口就走了,也没留名字,就说是路上看你晕倒好心送来的。现在你身上啥证件也没有,医药费也没交,院里暂时按‘三无’处理,主任签字才让你住进来的。你……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自己是谁,家在哪了?”“三无”——无身份、无亲属、无经济来源。
“护士姐姐,我……我完全不记得了。”杨晨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。
“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?”护士张入文疑惑地看着他,“送你来的人就说你晕倒在路边,可能是摔伤了头。宋医生检查后说你有跌落伤,碰到脑子了,不过CT看着倒没明显脑损伤,按说不该失忆这么严重啊……”
“那,小姐姐,我是失忆了吗?我在哪?现在是几几年?特朗普还是美国总统不?”
“这里是杨家镇第二人民医院住院楼2楼,”护士回答,“至于你是谁,我真不知道。现在美国总统是克林顿。特朗普?那是谁?演电影的?”
“今年几几年?”
“1998年啊!1998年9月1号!”护士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。
“入文小姐姐,不闹了,”杨晨忽然咧嘴一笑,试图恢复点精气神,掩盖内心的惊涛骇浪,“我能借你手机打个电话嘛? ”他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。
“手机?我没手机啊,买不起,太贵了”护士摇头,“你要打电话的话,外面走廊尽头有公用电话的,投币的。”
“好啦,小姐姐,不闹了,真的是打电话,不是加你微信哦~”杨晨继续耍着贫嘴,试图缓解内心的紧张和确认。
“我真没有,我只有这个,”护士无奈地拿出一个黑色小机器,“传呼机。那个……微信是什么?”
“传呼机!”杨晨愣住了,猛地坐直身体,不顾眩晕,环顾病房——
老式挂钟滴答作响。角落里的熊猫牌CRT电视机正播放着《西游记》,画面带着雪花。房顶吊扇嗡嗡转动。老式荧光灯光散发着光芒。同病房的人,没有人在玩手机!
电视画面突然切换!“黑黑白白之中有了彩色的你!平平淡淡中有了变化的你,康佳小画仙,我们大家跟着你!” 广告!
“卧槽!康佳小画仙!”杨晨惊呼。他记得这个广告!它只存在于一个特定的年代!
杨晨挣扎着下床,赤脚踩在冰凉的水磨石地面上,挪向门口。经过护士站时,他瞥见登记台角落放着一台外壳泛黄的长城电脑,侧面带着软驱口!旁边散落着几张3.5英寸软盘!
看到那台老古董,杨晨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紧!他深吸一口气,回到病房,盯着护士,一字一句地问:“入文护士,我认真的,你告诉我,现在到底是哪一年?几月几号?”
“嗯……现在就是1998年啊,1998年9月1日。”
“1998年9月1日?!”杨晨的声音拔高,“不对啊!我在做梦吗?”他抬手,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!
“啪!”
“卧槽!好疼!”
“哎,你这病人,怎么回事啊!”护士被吓了一跳。
杨晨挪到窗边。窗外马路对面,正是他记忆深处的粮所!工人正在整理金黄的麦粒。每年麦收后缴公粮的场景,瞬间涌入脑海——七岁的自己,此刻应该正坐在父亲的地排车上啃西瓜……
“911!比特币!非典!水灾!地震!约翰逊!马云!中美黑客大战!伊拉克战争!神州飞船……”他无意识地吐出一连串属于未来的词汇。
“1号床,你没事吧?”护士担忧地问
“嗯,没事,”杨晨转过身,努力挤出一个平静的表情,“谢谢你,入文护士。我可能……脑袋受了点伤,有点迷糊。”他的目光依然瞟向窗外。
护士松了口气,但眼神里的担忧未散,“我先回去忙了,不舒服就按铃叫我。”她快步走回护士站。
杨晨回到病床上躺下。他看着窗外的杨家镇,粮所的金色麦浪在阳光下翻滚。
“稳住,要稳住!淡定,一定要淡定!”他对自己低语,心脏狂跳。
他,杨晨,一个来自2011年的落魄黑客,触电后,回到了1998年9月1日,附身在了这个身份不明、被当作“三无人员”收治、同样因跌落受伤而昏迷的年轻人身上。
窗外的阳光投下斑驳光影。粮所的吆喝声远远传来。1998年,他回来了。带着十四年的“先知”,也带着一个破碎的灵魂、一个“三无”的标签和对未来的深深恐惧。